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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作为我这个年龄的导演,只想在自己有可能和有能力的情况下,去拍一部1949年之后的,中国人的电影,我想要做一个让中国的老百姓和观众有极端共鸣的东西。”
2019年,王小帅已过知天命的年纪。
今天,由他导演的《地久天长》正式在国内院线上映。一周前,影片进行了超前点映。
一部时长三小时的电影,挑战所有人的耐心,却没见一个人离场。在央视网记者的观影过程中,不时听到观众的抽泣声。放映结束后,很多人红着眼眶走出放映厅。
一个月前,相似的情景在柏林上演。
有观众说,“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为王小帅的电影流泪。”
王小帅自己也有点吃惊,“我拍电影,不是拍苦情戏、悲情戏,我们只是把生活搬上荧幕,让大家感受生活就好了。我觉得有可能是观看者在里面看到了生活,从人物身上找到了很深层的情感共鸣。”
柏林电影节闭幕一周后,王小帅在自己位于北京798的工作室里,和央视网记者聊起了这部“很催泪”的新片。
“我不主张大家去电影院前准备好多少餐巾纸,或者是准备哭多长时间。一切由心出发,观众就能感受到。”
电影《地久天长》剧照
凭借此影片,两位主演王景春和咏梅在第69届柏林电影节上,几乎“毫无悬念”摘得最佳男演员和最佳女演员银熊奖,成为柏林影史上第三对出自同一影片的影帝影后,更是华语电影的第一次。
在柏林,一个德国记者看过该片后,在新闻发布会上大胆表白:“电影太好了,我希望你们拿奖,拿所有的奖!”
从内容上用大体量、大时间跨度的平民史诗戳中观众泪点,到柏林电影节带来的重量级奖项与好口碑,再加上影片演员中颇具人气的流量明星,有人说,这一次,导演终于可以在市场票房上证明自己了。
“这次我还是不好说,虽然这部片子有共情点,但是不是能够形成好的观影势能和市场,还需要一步一步看。”王小帅告诉央视网记者,“谁都知道什么样的电影能挣钱,什么样的题材、流量能够挣钱,从这个角度考虑,其实我们一直都在逆着潮流走。良知在那,就不能做丢人的事,不按照自己的初心去做,这受不了。”
初心
1966年,王小帅在上海出生。四个月大的时候,他随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搬到贵阳乌当区新添寨的封闭厂区。(三线建设:我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,在中国中西部地区的13个省、自治区进行的一场极大规模的工业迁移过程。)
1979年,父亲到武汉随军,王小帅和母亲也一起搬去了武汉。在武汉短暂生活两年后,15岁的王小帅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,装了几十块钱,便只身一人坐火车从武汉到了北京。北京比武汉还大,更不同于贵阳的厂区,出门没有山、没有溪流,周围全是老式或苏式建筑。王小帅内心的潜台词是,“小心,搞不定”。
入学后,王小帅发现,每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都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,大家亲近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;不仅如此,很多同学入校以前就经过了专业辅导,美术功底极强,而自己全靠父亲业余辅导,交上去的作业,满分五分只能打三分,快不及格了。
王小帅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,“对于这个世界,我开始变成一个边缘人和观望者。”
1984年,中国“第五代”导演的作品横空出世,《黄土地》《一个和八个》《猎场扎撒》深深震撼了他,“原来电影除了讲故事以外,还能这么有艺术性”。“搞不定”绘画的王小帅决定考电影学院。
1984年王小帅在北京电影学院宿舍
在电影学院的四年,是追寻自己内心的四年。大学里,王小帅深受法国新浪潮的影响,而亚洲导演小津安二郎、侯孝贤、杨德昌、费穆,更被他推崇有加。这些人都在潜移默化中,影响了王小帅日后的创作。
1989年,因为学分较高,王小帅在毕业前获得了挑分配的权利,“当时福建电影制片厂有一个剧本叫《巴黎来的枪手》,说我过去就能拍,而他们当时的厂长又是我初中同学的父亲。而且当时我受侯孝贤、杨德昌影响比较大,觉得福建离台湾比较近,我就挑了福建厂。”在一档电视访谈节目中,王小帅回忆起大学毕业时的经历,“没想到,我刚一进厂,原来的厂长就调走了,《巴黎来的枪手》也黄了。我被分到文学部,做编剧、抓剧本。”
王小帅一直写剧本,等机会。某次讲座上,厂长提到厂里每年拍片子只有一个指标,这个指标要养活全厂,不可能轻易地给一个刚毕业的学生,而培养一个大学生至少要五年。
那个讲座没开完,王小帅就开溜了,打包好东西直接离开福建去了北京。
从上海到贵阳,再到武汉、北京、福州,这些漂来漂去的经历,一次次加深了王小帅与外部世界的疏离以及内在的漂泊感,“我的人生里,有一点挺失败的:混了这么多年都没弄清楚,我到底是哪儿的人呢……”
这种感情,也成为了王小帅每一部影片中传达出的共性。不论是《冬春的日子》《极度寒冷》《十七岁的单车》,还是被称为“三建三部曲”的《青红》《我11》《闯入者》,他都将视角集中于漂泊在城市的外来人、在社会生活中处于边缘地位的个体生命,通过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精神风貌,反映时代洪流下的社会变迁。
坚守
王小帅的父亲曾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、任教超过七年。在王小帅幼时,父亲就曾反复劝告他,不要走有关戏剧或电影的路,说这条路太辛苦,所有的一切你都决定不了:演员可能一辈子等不来一个机会,导演可能一辈子无法自由表达。
王小帅相信父亲的话,但依然选择了做一个自由表达的导演。“我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,按照自己的思考说出来,不要像以前那样被别人左右。”
1992年,“北漂”青年王小帅拍了他的第一部电影:《冬春的日子》。他把镜头对准了自己美院附中的同学:刘小东和喻红。电影讲述了90年代“出国热”背景下,一对年轻的画家情侣的困惑与焦虑。“我就拍一个小小的个体,颓废的,没落的,没有成功的小艺术家,成天在恍惚中度过。其实这也代表了一定的普遍性,代表了个体的脆弱。”
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导演王小帅陆续拍摄了《极度寒冷》《十七岁的单车》等“地下电影”,依然将视角对准了处于社会非主流状态下的边缘青年:年轻的行为艺术家、在城市务工的外来农村青年,他们各有各的困惑、压抑与挣扎,但却同样需要被关注。
2014年初,“第六代”电影导演先后摘下了“地下导演”的标签,但王小帅依然是那个“站在世界边上的边缘人和观望者”。
《青红》《左右》《我11》《闯入者》等现实题材影片在上映后,票房均不算理想。
2015年4月30日,王小帅导演的《闯入者》在国内院线上映。作为唯一一部华语影片杀入第71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,提名金狮奖的《闯入者》,在国内却经历了“极度寒冷”,排片量与票房均极为惨淡。
上映首日,国内院线排期不足1%,这让王小帅经历了“有意志力以来最黑暗的一天”。上映4天票房只有270多万,而与其同一天上映的商业片票房则超过了两亿。受伤的王小帅甚至在微博上发了一封致观众的公开信,信中称:“这是商业电影最好的年代,也是严肃电影最坏的年代。”
除了在资本市场屡屡受挫,不少人质疑王小帅为什么总是抓着三线不放(《青红》《我11》《闯入者》被称为“三建三部曲”,也被称为“生命三部曲”),但王小帅认为,创作离不开创作人的经历,以及他自身的成长背景和环境,“我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贵州的三线地区生活,只有回到那里,才是我的领地。所以在我的十来部片子里,有三部都是三线的题材。”
对于王小帅来说,每一部电影都是冒险,每一次创作都是冒险,但“如果不是为了一个大数据,大家不是为了拼数字来拍电影的话,你的生命力就可以很长,大家从你身上不是为了大量捞取人民币,而是一直发掘你往前走的创作想法,这样就能做得越来越长。 ”
冒险
2015年,王小帅计划再用一个十年完成更为宏观的“家园三部曲”,《地久天长》便是其中的开篇之作。
影片讲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,工人刘耀军和沈英明本是挚友,一次,两家的孩子在水库嬉戏时,刘耀军的儿子意外死亡。两家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,刘耀军夫妇远走南方,沈英明一家则生活在无限愧疚中。三十年后,曾经的挚友再次相聚,隐藏数年的真相也随即被揭开……
《地久天长》延续了导演以往的写实风格,但与导演一贯擅长反映的“边缘个体的生存状态”不同,故事背景横跨了三十年,主角成了中国社会发展中最广大的工人群体,计划生育、失独、下岗、下海、出国……中国社会发展中每一项重大议题都真切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。
从对边缘人物、个体生命的关照,到对“三线建设”群体的情结,再到如今对于个人、家庭、社会、国家、命运之间相勾连的感受,对于已过天命之年的王小帅来说,这是思维拓宽的正常过程。
“我始终觉得中国近三十年来的变化太精彩了,大到一个国家,小到老百姓身处其中的生活起伏,都太精彩了。这么大的社会变化,如果完全在我们这个电影上消失了,其实是很可惜的。我觉得是时候把它记录下来,做一个让中国的老百姓有极端共鸣的东西。”
把生活搬上荧幕,王小帅下足了功夫。
戏里80年代、90年代的所有场景、道具、服装都找不到了,都需要剧组一点点搭景、恢复、重建;演员要从人物青年时期,演到老年,三十年的外貌变化需要进行大量的电脑后期制作……无疑,非常耗资本。
“我们做这个事,真的是必须去做,我始终觉得自己既然当了导演,有了这个权力,那就要把自己最初喜欢的,认为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东西,去一点点做好。”王小帅告诉央视网记者,“物理、精神上的挫折和打击都不重要,你有没有那点热情继续往下做?有,那就往下做。你要干这个活,就必须有这么一个肩膀。导演是什么?导演是一个必须能扛的人。”
柏林归来
对话王小帅:
央视网:时隔十几年,再去柏林有什么新感受?
王小帅:最大的感受是自己觉得还很稚嫩、很年轻,可能别人都已经把你当成一个老导演了,这个特讨厌。
这次去柏林,实际上自己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的。因为那个地方很多的导演都冒出来了,有很多的演员在那,你去了以后就觉得诚惶诚恐,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。既然有这个感觉,我就要保护好。就是说别觉得自己好像就有经验、有资格坐在上面指手划脚的。
央视网:如何评价王景春和咏梅的表现?
王小帅:我的说法是他们没有演。他们所有的情感一呼一吸,都能透出我们普通中国人的气质,我们能够嗅到能感觉到,这个最重要。我们经常说中国人是吃苦耐劳的民族,遇到很多事情,虽然有各种各样的起伏,心里起伏、情感起伏,但最后都是隐忍的。景春和咏梅让我感受到了我心目中看到的中国人的特质。
央视网:没有擒获金熊奖,您个人会不会有一点遗憾?
王小帅:确实我们的国内观众也好,媒体也好,非常关注大奖,金熊奖什么,是毋庸置疑的,但有时候不一定盯着这个事情。这一次不是我上台,我在台下为我们的同志鼓掌,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福报了。
我做电影其实从很早就开始,有不少演员上台拿过奖,但拿奖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回报,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这些演员的。这次我的片子,终于把两个人同时放到聚光灯下,受到这么多人关注,我就觉得终于了了一个心愿。
央视网:《地久天长》马上要在国内上映,有没有票房上的期待?
王小帅:其实看这个片子,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一个电影,这就是生活。我们把生活搬上去,让大家感受生活,就好了,至于生活直接搬上来,能有多少所谓的商业回报,票房回报,它没有“前车之鉴”,没有一个大数据来支持,所以我不知道。只希望电影能够在影院里多坚持几天,口口相传一些时间,希望给这样的电影一些耐心。
央视网:未来会在商业片上做一些尝试吗?
王小帅:做一个电影,不管是做所谓的商业片还是非商业片,第一个就遇到的就是商业、财务问题,但是你骨子里是什么样,还得认清楚。
比如说像《流浪地球》片子刚出来的时候,我就说这个肯定爆款,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初始阶段就要做这么一件没人做过的事,而且一直咬牙做到现在,再看看片花,就觉得肯定行。但是问我你能做吗?我只能说我不能做。不是从技术上能不能做到,而是你的初心就没从那开始。
我们到电影院能够看到这么多片子,宁浩的、韩寒的、郭帆的……你回到这屋里来,发现还有两个人居然拿了影帝影后。如果你一出去全是地球在流浪,那也不行,对吧?
央视网:您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,这么多年过去了,找到归属感了吗?
王小帅:非要说找到了,这是很难的。因为很多事情,就像《地久天长》一样,一个事情的发生,改变了一切,要想回到原点是非常难的。他只有照着改变,再去重建自己的生活,不能按原来的可能和设想去生活了,我们也是。所以我们只能是面对它,用上帝写好的这个剧本,去好好生活往下走。
央视网:这么多年,有哪些时候觉得特别困惑,想要放弃?
王小帅:其实在我们中国拍电影,任何一个走向,市场化的、或者作者个人化的,都会遇到困难。我内心很渴望,任何一种困难都别去遮蔽和改变了一个导演的热情和天真、这种对艺术的执着,别伤害了这个东西。伤害了这个东西,换不来好的文化产品。
央视网:很多跟您合作过的演员,都说您是一个特别能“扛”的人?
王小帅:对我来说,天大的事,只要喝口酒就好,有那么一两个哥们,有一个粉丝的一双眼睛,你就会扛得过来。
不可能全世界都在赞美你,不可能全世界都在你困难的时候,都来帮你,你总是要一个人度过。所以有时候一口小酒喝得高兴了,其它就爱谁谁了。有的时候小事、一些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事总是缠绕着你,这才烦人。
央视网:最近最烦心的是什么事?
王小帅:都过去了,都忘了。
(文/陈欣;视频制作/杨小淼;拍摄/李夏 杨兆荃;采访/陈欣 苏春黎 曹祯)